忧容童子

刺客列传

(目前为止最为满意的短篇小说。曾借职权之便发布在闸口海关内网上。灵感来自博尔赫斯《恶棍列传》等小说,当然还有孙晓《论荆轲》)



司马迁把手放在伤口上。他的身体浸在冷汗里,心中却感到快乐。他知道那个怪梦又来了,让他兴奋,让他满足,但总在清醒的痛苦中归于虚无。那究竟是什么?黑夜中、孤灯下,司马迁翻开他关于帝国的百科全书,下定决心以某种方式将之记录下来:他那不能言说的审判——《刺客列传》。

恐怖分子曹沫

故事总有不同版本。曹沫或许就是精明人曹刿,但现在他只是个无知的恶棍。人们在歌舞,人们在争吵,他只远远地坐着,喝酒。世界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几个影子在飘浮。突然他从心底升起一股没来由的烦躁,大声吼道:“这里到底在吵什么?!”他一抹嘴,手粘上了一柄匕首。轻轻一跳,他跃过了无数兵刃和尖叫,落到正在谈判的齐王和鲁王中间。人们惊讶地看着他,他以滚圆的眼珠回瞪。人们用武器威胁他,他把手横在齐王喉前,寒光照亮了齐王惊惧的面。“无赖!东西还来!不然宰了你!”曹沫咆哮着,齐王应诺着。曹沫鼻子里喷出臭气,嘿嘿怪笑。他背过身去,一甩手便将匕首扔到九霄云外。最后,又以他歪七扭八的醉步,轻盈地躲开齐国人的扑杀,逃回鲁国人中去了。齐王呆立着努力想挽回局面,然而像他这样的人说话是不能反悔的,于是他摆出笑脸道:“应一位高贵客人的要求,我决定将这次战争中获得的全部土地馈赠给我的兄弟之邦-鲁国!”人们欢呼起来。曹沫呢,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劫持了齐桓公,还以为自己不过是教训了曲阜城西的江湖头子,为心爱的东夷女人讨回了几块碎银。

匕首就这样轻松地取得了胜利。司马迁无奈地摇摇头。这个场景虽已在他脑海里上演了千百遍。但他明白这不是他的梦。那只不过是莽夫的幻想罢了。或许他梦见的是另一幕:

成了一柄剑的专诸

版本一说专诸的母亲以自杀逼迫他去做刺客,版本二说阖闾害死专诸的母亲让他没有后顾之忧。现在的版本里专诸没有母亲。专诸就是专诛,他是藏在鱼肚子里的一柄剑。刺杀很简单。专诸把自己送到吴王面前,不费吹灰之力就破开他的胸膛。

“不要杀他!”吴王僚按住匕首,吩咐左右道:“不可让世上一天之内死去两名强者。孤也并非死在专诸的剑下。”

专诸愤然否认:“记住,杀你的人叫专诸,杀你的剑叫鱼肠。”

“错了,杀我的人叫鱼肠,杀我的剑叫国家。”

专诸讶异地瞪着吴王僚,王不再说话。专诸突然哭喊着叫起来:“不是我杀的他!我杀的不是他!”他抢过鱼肠剑向自己身上捅落,但剑已经失了锋芒。

王临死前说:“快跑吧,国家来了。”这时阖闾的军队已经赶来打扫残局。刀光抹掉了专诸。他的儿子位列上卿。从专诸有儿子这件事上来推测,他总该有母亲。毕竟,他并不完全是一柄剑。

不对,司马迁想,这一定是记错了。这是另一个噩梦,无法让受伤的心满足。也许,也许那个梦和那处创伤有关?太史公的笔抖了一下,但他还是以莫大的勇气强行书写下去:

丢了自己的豫让

某一年,有人在晋阳城冒充赵襄子。他穿着赵襄子的服饰,用骷髅酒杯喝酒。众人皆知赵王做过一件有负德行的事,那就是把智伯的头颅做成了酒杯。几天之后,这个冒充者被抓回赵国宫城秘密受审,赵襄子亲临现场。此人的特征如下:面目黝黑皮肤粗糙,受过宫刑声音沙哑,从容貌到语言都不似人类。赵襄子围着这人转了一圈又一圈,突然叫出声来:“好家伙,原来是你!”

那人发出机械般的声音:“我……赵无恤。”

赵襄子打断了他:“错了,我才是赵无恤。你是智伯的臣子豫让!你受过宫刑是因为你曾经自我阉割,你肤色奇异是因为你曾经漆身吞炭。一次你混做太监刺杀我,一次你又装成厉鬼纠缠我,但都没有成功。你何苦把自己折磨成这幅模样?或许我早该和你做一个了断。”

豫让置若罔闻,他机械地重复着什么,赵襄子不得不凑上去仔细听。这回他听得明白:“我只记得赵无恤了!我要杀赵无恤!”同时这疯子也劈手夺过了赵襄子的佩剑!

豫让成功了!他终于把剑架在仇人的脖子上!这便是他假痴不癫的妙计吗?

现在刺客手提着三尺青锋,将要凭此审判高高在上的王。但是豫让的眼神依旧茫然涣散:“我确实什么都忘了。我刚刚才记起自己叫豫让。我不得不审问自己:我到底是想手刃仇人体会复仇的快感,还是要谋杀一种观念并在践踏这种成王败寇的信条之后享受虚无的欢愉?如果我连自己都审问不清,我又如何能宣判你的死亡?”豫让脸上现出犹豫,但最终还是做了一个他自认为很公平的裁决。他扯下身上和赵襄子一模一样的衣冠,用剑狠狠捅了三下,算是报了仇。最后又给了自己一刀,结束了一切痛苦。

司马迁咬住了嘴唇,他的回忆已经下到心灵最深处。有一点他比豫让还要清醒:经过了帝国最严酷审判的自己,是天地间唯一有资格审判这个帝国的人。但这理智得发痛的体验决不是梦,梦将带来更为超越的力量——就在这时,司马迁激动万分,手舞足蹈起来!他找回了梦里曾经出现过的一个无比真实的瞬间:刺客的身上了升起万丈雄光!

不受支配的聂政

他是一个人来到濮阳的。走之前没跟任何人说一个字。只有他的女人默默注视他永远离去。濮阳是卫国的自由城市,成批的侠儿剑客出没于酒肆市集,等待有人来交结豢养。但他哪里也不去。

他租了间小屋子住下来,预付了两个月的租金,任何人都不能打扰他。他把自己锁在房里什么都不干,只是静静地等。半个月后的一天,他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寒风割面,他揣着冷冷的刀出门而去,去行刺韩王。

有人说地点错了,他是在阳翟下手的。有人说人物错了,他要杀的是侠累。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自身。

拂晓未明,他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穿行,沿着奇怪的路线搜寻目标。他看起来像梦游的野兽,但最终还是让他迎面撞上了来这里筹集战争资金的君臣。刺客默默地看着大队人马经过身边,突然发力冲向马车,拔刀便砍。死在马车上的是相国侠累。

刺客冲向下一辆马车,在王驾前被团团围困。他连杀数人,却是不能进、不能退。这时他已经身受七处创伤,无法再战。于是刀锋便反向自己身上转去。他先在脸上乱劈几刀把面目划花,接着剜去了自己的双目,与他交手的韩国护卫已经为他震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黑暗的人群中他突然高高举起双手,第一缕阳光正投射在他头顶,让他成了全身浴血燃烧的受难者。只听他大叫一声,拼命喊道:“我!不受任何政客指示,不受任何组织胁迫。我刺杀韩国的王相,完全是我自己的意志!”

然后他像杀猪一样剖开了自己的胸膛。

人们马不停蹄展开调查,有人说他是墨者,有人说他是疯子。所有组织都想利用这件事打击自己的对手,韩国更指控郑国策划刺杀,以此作为宣战的口实。但因为刺客死前将自己的面目毁去,所以终究不能确定他的真实身份。正在众人争论不休之际,一个自称为聂荣的女子突然来认尸,宣称此人便是自己的哥哥,名叫聂政。他是魏国的屠户,却也是齐国的逃犯,受了韩国的流浪政客买通,刺杀仇人侠累。这个说法显然不符合一切组织的期望,所以不被接受。聂荣见状立马一头撞死在城墙下,这就逼使众人不得不信了。这个案件也终于被归为个人恩怨不了了之。只有几个固执的卫国乐师为刺客谱了首曲子,叫《聂政刺韩王》,也就是后来失传的《广陵散》。

司马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已经非常接近真相了。刚才所写都只是底本,综合了他可以回忆出的种种场景,却好像将不同的梦混杂到了一起。只要把相应的元素放回它们该在的位置,他就可以完成这幅拼图。现在他已经准备好了,他要好好地睡一觉,再次遭遇那个梦。再次醒来,他将补齐所有的场景,让碎片自行组织起来。

笑着死的荆轲

荆轲的仗早就打完了。那还是二十年前的濮阳城,他君联手对抗过君的密探团,那时他还叫庆卿。现在他混迹到燕国的小酒馆,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他准备逃出这个国家,跑到北方的野兽中间去。但命运最后还是抓住了他。

他的恩人田光来找他是在一个深夜。燕太子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他的过去,因此派人来托付他一件大事:刺秦。荆轲吐掉嘴里的酒,说道:“出门左转,找那个大嗓门的走唱歌手高渐离。他患了严重的弑君病,他想用自身的毁灭得到天下的认同。他会喜欢你的想法。”

“荆轲,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因为你是一把未出鞘的宝剑。”

“我的剑不会为了太子丹的区区恩怨而出鞘。”

田光看着他,说道:“那么,这样能不能让你出手?”他突然横剑自刎!

荆轲默默地站着,最后只能苍凉地笑。这一夜他去了燕都,重返悲凉的人间。

被太子好好招待一番之后,他得到一条指示,去见秦国的流亡将军樊于期。到了此人的住处,樊于期已经正襟危坐等候多时了。他装扮的像一位君,带着仿制的秦王冠冕。

“咦,你就是樊于期?”

“樊于期早就死了。樊于期的妻小家人,一切可以证明樊于期尚在人世者全已被杀。现在樊于期已经不存在,在你面前的是涉过忘川的恶鬼,他只记得自己仇人的名字。现在他将称自己为嬴政。”

于是“嬴政”转过头对着一面铜镜叫道:“杀了你!”

一刀割下自己的头颅。

后来秦舞阳告诉荆轲,凭着燕国的地图和樊于期的头颅就可以接近秦王了。于是荆轲便说,既然都准备好了,那我们快上路吧。他们到了易水河边,荆轲却突然不想走了,他说自己要等一个人。有的版本说他在等高渐离,有的版本说他等的是另一位江湖高人,总之,是一个能助他成事的人。但其实荆轲只是不想那么急着去送死,他还等着看看太子丹的表演。

太子丹果然来了,说是送行,其实是催促他赶紧上路:“荆卿,已经有不少像田光、樊于期一样的义士为你而死,他们还等着你为之报仇呢。你忍心……”

“凶手!”荆轲打断了他,开始了自己的表演。他磨磨牙念了两句诗,走了。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秦舞阳没想到自己会死在咸阳。他只不过是太子丹监视荆轲的工具,防止他中途撒手不干了。但是他和荆轲一进秦宫,便知道自己是误上了贼船。荆轲则早有觉悟,轻描淡写地说:“这孩子没见过大场面,他太紧张了大家要原谅他。”就这样秦舞阳藏着地图中的匕首,连滚带爬通过了秦宫十二道安全检查,偏生没有被人发现。见到秦王的时候他已经昏死过去,没看到后来的一切。

荆轲一脚踢开瘫倒在地的少年,从他身下取过了地图和首级。秦王说道:“那谁谁的臭脑袋寡人不要看,地图呈上来吧。”荆轲来到王面前,展开地图,图穷匕现!

荆轲的这把匕首叫夫人之匕,见血封喉。秦王的佩剑叫定秦剑,削铁如泥。这两柄神兵难得的彼此遭遇,却并未交手。只因为用剑的人拔不出自己的剑,使匕首的人也不想用自己的匕首。于是他们一个慌张地兜着圈子跑,一个无谓地绕着场子追,两人带着已成累赘的武器在宫殿上表演着荒诞剧。有个奇怪的版本说到他们中间还抽空听了一首乐曲,这才继续追逐。

殿下的人楞掉。虽然秦王大声呼救,可制度不许他们带着武器上殿,所以他们索性在台下当起观众。何况他们知道,他们自己就是国家,台上变化厮杀的两个光影,都不过是他们的傀儡而已。

据说是一个叫夏无且的医生最后用一个药囊砸倒了荆轲。日后这一举动被追溯成整出戏剧的神来之笔。秦王适时地拔出了名剑“定秦”,将荆轲重伤,荆轲也知趣地射出毒剑“夫人”,向九霄云外某个不存在的观念狠狠地砸了过去,牢牢钉在铜柱上。

荆轲只能倚在一根铜柱上,吊起眼睛最后看一眼这世界。台下的观众也屏息注视着他,像在等待什么仪式的开始。如果这时候有光,也应该全数打在荆轲身上。他意识到自己是在演一场戏,还好他在生命中扮演了自己。他转过去看秦王,整个舞台上似乎只剩这人惊慌不已,似乎那个早被世界抛弃、将要无谓牺牲掉的角色不是自己,反而是这个秦王。他突觉得无比滑稽可笑:“什么?你怕我杀了你?哈哈,哥压根儿就没想过!哥跟那谁谁说好了,要把你活捉回去下酒吃!哈哈哈哈哈……”

他继续笑。他笑秦国阳痿的宝剑,他笑秦国笨重的制度。他笑拙劣的政治。他笑虚妄的权力。他发出非人的怪笑,他发出刀剑摩擦般的金属声。那是阉人的笑,那是司马迁在笑。

哈哈哈哈哈……

司马迁手舞足蹈,笑的迸出泪来。他还要写,写秦始皇手忙脚乱地扎死荆轲,写高渐离疯疯癫癫地击筑高唱。这些都不是他的创作,这就是他那血淋淋的梦!

司马迁握着凿写文字的刀笔,在空中肆意地刻划。在刚才的梦中,他亲手,正是用这不足一尺的刀笔,完成了他隐秘的复仇和审判。他阉割了汉武帝!

这就是他不能言说但又终究得以完美表述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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