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容童子

折扇是日本人发明的?


去年到圣诞市场,哈日的德国朋友指着一个卖盆栽的铺子,兴奋地跟我说:看!来自日本的,Bon-Sai!

我说,哦,那是中国的,Pen-Zai。他将信将疑地说,哦… 然后,然后就不能继续话题了…

说实话德国人把盆栽啊围棋啊默认为日本人搞出来的,颇有些可恼。恼人的原因,有日本人先拔头筹的文化输出,也有些中国人自己的微妙心理。近日看到“折扇”的来历,不免又因此多出一番思想。

折扇比之团扇,似乎更为风雅,不论在平安时代的贵族身上,还是在《戏说乾隆》里的四爷手中,都颇令人心折。如此古典之物,大概都是中国人先发明的吧。于是国人寻章摘句,发现《南齐书》“褚渊以腰扇鄣日”,便说腰扇就是别在腰上的折扇,折扇乃创于南朝时期。然而近人周一良指出,腰扇指扇面中间“腰部”较窄,虽略不同于团扇,但也绝不是佩在腰间的折扇。根据目前学界较认同的说法,折扇却是日本人发明、北宋时期传入我国的。

虞云国详细考证,宋太宗端拱元年(988)日本使者贡上蝙蝠扇两把,此为折扇入于中国之始。(《宋史.日本传》)因进口渠道是日本--高丽--中国,所以又称“倭扇”或“高丽扇”。当时仅限宫廷御用,民间极为罕见。宋神宗熙宁年间(1068-1077),官员王辟之在开封相国寺见到卖日本折扇的,索价绝高,“无以置之,每以为恨。其后再访都市,不复有矣”,可见一般人很少看到也很难买到(《宋朝事实类苑》引《渑水燕谈录》)。哲宗元祐年间(1086-1094),钱勰出使高丽,顺便给苏轼、黄庭坚、张耒等都带回了“高丽扇”,这属于海淘代购,非常高大上。大家高兴,互相作诗唱和,于是有了:张耒之《谢钱穆父惠高丽扇》、苏轼之《和张耒高丽松扇》、黄庭坚之《戏和文潜谢穆父松扇》、黄庭坚没玩够之《次韵钱穆父赠松扇》、孔武仲没分到之《钱穆仲有高丽松扇馆中多得者以诗求之》、苏辙没保持队形之《杨主簿日本扇》……苏辙这首诗不称高丽扇,而明确说“扇从日本来,风非日本风”……“但执日本扇,风来自无穷。”估计小苏很可能是看不过大哥有了,从别的渠道搞来一把折扇。想来兄弟相见,必会“撞扇”。

这种折扇的形貌,据记载为“用鸦青纸为之,上画本国豪贵、杂以妇人、鞍马,或临水为金砂滩……又以银泥为云气月色之状,极可爱”(郭若虚《图画见闻志》)“金银涂饰,复绘其国山林、人马、女子之形”(徐兢《宣和奉使高丽图经》)这里的“本国”“其国”应该指的是大和,画的自然也就是“大和绘”。单从视觉感知上,和绘的用色就比我国绘画鲜艳明快,又充满了异域风情,所以王辟之对相国寺的那把扇子念念不忘“…以鸦青纸厚如饼,揲为旋风扇,淡粉画平远山水,薄傅以五彩,近岸为寒芦衰蓼,鸥鹭伫立,景物如八九月间,舣小舟,渔人披蓑钓其上。天末隐隐有微云飞鸟之状,意思深远,笔势精妙,中国之善画者,或不能也。”脑补宋人玩味和扇,也是别有一番意趣。

然而更有趣的是,稍早时候的日本,文艺女青年的师奶清少纳言(966-1025),却在《枕草子》中写道:“桧扇:无图素扇和有唐画者最佳。”(251.桧扇)并且还有这样经典朋友圈文艺范的抒情:

“怀恋过去的事是,枯了的葵叶。雏祭的器具。在书本中见到夹着的,二蓝以及葡萄色的剪下的绸绢碎片。在很有意思的季节寄来的信札,下雨觉着无聊的时候,找出来看;去年用过的蝙蝠扇;月光明亮的晚上;这都是使人回顾过去,很可怀恋的事。”(28.怀恋过去的事)

可见,同是折扇,日本人可以唐风为风雅,宋朝人亦可以和风为风雅,而其中风(wen)雅(qing)之心,并无二致。因为,不妨再引日本人的说法,折扇开阖的一瞬就是诗

总之无需赘言,平安时代初期,日本已开始自产折扇,至晚期越见成熟。11世纪后更成为一种泛东亚的“折扇潮流”,兼容唐风和风,渐渐席卷天下。北宋末年折扇还未流入民间,《清明上河图》和《东京梦华录》都未见着墨,所以这个时候“浪子”燕青如果真如《水浒传》所云“腰间斜插名人扇,鬓畔常簪四季花”(第61回出场诗)出现在大名府或是东京城,那才是真个风流倜傥、逼格高到了天上去,难怪连李师师这样蒙道君皇帝圣宠的人,也要对他喜爱有加。(当然,这个燕青同时也是浮世绘上的常见角色,深受日本人的喜爱。别忘了他又有花臂刺青、又是相扑名手。)


后来随着宋元时代东亚贸易进一步交流发展,折扇慢慢从舶来品变成了国产货,至明朝大行于世。国人对扇子的传统品味,也从诸葛武侯的“万古云霄一羽毛”(羽扇)变成了“万里江山归一握”(折扇)。后世甚至创造出一种以扇行侠的幻想,于是《戏说乾隆》里郑少秋就能一把纸扇打江南、走漠北,文武风流。在《楚留香传奇》里香帅的扇子也是引领天下风骚。当然《射雕英雄传》里的欧阳克也可以用铁铸扇骨,来个邪魅坏笑、折扇打穴,然后行云布雨、风月无边。(南宋末年,一个来自西域的小总裁,有如此海东之物也算稀奇,该不是通过桃花岛进口的吧?)刷地一声抖开折扇,其所引出的文化回响却是那么的悠远绵长。

行文到此,我想“折扇是日本人的发明”这一震悚应已过去,大可不必事事都要往中国头上来揽。(有朋友要说“发明”一词就是上了专利,日本人只是改进扇子的制法,创新了一种形式,说不上“发明”。那我是无言以对的,只能修改表述如下:日本制作的折扇曾在宋朝对中原实施了逆输入。)但这种东亚文明之间的竞相创造与交流,不是也很美妙吗?这种互动今天还在不断发生,甚至对深层的文化心理带来一些冲击。中国人内心的自尊,又处于一种被伤害后急于找回的态势,难免会看不见整个东亚的图景。

北德乃是苦寒之地,这里的人恐怕不一定识得“风雅”的妙趣,围棋盆栽对他们来说只是异域的器物,但是东亚人自能领会其中的文化内涵,甚至可以一起赏玩品评。(当然今天全世界都笼罩在米国的消费文化之下,“风雅”的共识怕要失落光了。)但“东亚”和“西欧”在我眼中乃是一组平行相对的概念,西欧有某种共有的东西,东亚当然也会找到。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德国人把我们通称为asiatisch,很多人对中国、日本、韩国傻傻分不清,也无所谓分不分清,这些也是好事,反倒是在提醒我们思考共性,而不是自相分别。“于自性起分别相”正是我执之一。

那么,Bon-Sai 与Pen-Zai又有多少差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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