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容童子

通说古典世界

 

(这几则小札尝试把古代世界总论通说,揭示9世纪以前东西方国家发展的一个大致趋势。虽然前后分别写成,却始终一条贯通,大家有看过1、2、4几则的,可以直接看3、5。)

 

1.轴心时代与古典帝国

 

历史课上教授问德国学生,何为Achsenzeit?竟无人能答,唯有一人弱弱地说,是不是轴心国的时代?……我赶忙举手享受一下打脸的滋味,说这“轴心时代”是德国人Karl Jaspers提出来的。我的理解是:公元前8世纪到前2世纪之间,欧亚大陆上的数个文明,同时且各自独立地涌现出一大批思想家,提供了异常丰富的原创思想,如希腊的哲人,中国的诸子,希伯来的先知,印度的释迦牟尼、耆那以及沙门思潮的其他思想家们,还有波斯的查拉图斯特拉(Zarathrustra)等等。当时我用德语表达肯定没那么周全,但仍然被当成了一个大大的Klugscheiss。后来我答不出教授的问题来时,下面就有轻笑声了,装逼早晚被雷劈。

 

雅斯贝尔斯的这个概念,本是来反击黑格尔独尊基督教的学说的。他认为世界各大文明都有自己的历史发展脉络,且今后还将继续下去。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欧亚大陆数条并流的文明长河:轴心时代思想直接影响了当今世界七大宗教的形成;那喊得震天价响的“自由、民主、平等”得回溯到古希腊时代;而流在中国人血液中的“温良恭俭让”的人格,总是要以孔子为典范的。“三纲五常”也好,“普世价值”也罢,万变不离其宗,后人只不过是在“轴心时代”思想的基础之上进行了些演绎发挥而已。算来算去,也许就只有伟大的马列主义未曾在“轴心时代”落下过痕迹了。若把“轴心时代”的全部经典集结成丛书,它必是全世界人类文明的至高宝典,言简意赅、深藏大道,需要每个文化圈里最智慧的学者花一辈子的时间去体悟。

 

对“轴心时代”特点的总结,鄂尔堪纳(Elkana)的观点得到广泛认可。他认为这是人类文明体发展到一定规模之后,社会复杂化带来的危机引发了反思能力的出现,即对思想本身进行反思 (thinking about thinking, secondorder thinking)。我曾这样取喻,“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在道生一时,我们有了“自由”;一生二,我们需要“平等”,自由相应地被限制了;二生三的时候,纯粹的平等也很难实现了,我们制造出了“民主”,因为二对一已经可以完成少数服从多数原则了。可这也就造成了“三生万物”,因为三个看似完美无缺、颠扑不破的真理自相冲突制衡,人间万事由此而起,再也不可能恢复最初的理想。“轴心时代“思想,就是对人类早年那些简单粗浅的概念进行反思和再定义。我把它比作人类少年时的第一次青春勃发,影响其一生的思维方式与性格在此时萌动,就如同中二少年首次感知到了复杂的世界,同时也通过回顾自己短短的生命而知道了自己在这世界中的位置。

 

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想,公元前2世纪之后分立欧亚大陆东西两端的两大帝国:汉朝与罗马,无疑就是“轴心时代”思想的初步总结。在这个动势上,中西双方的步伐是差不多一致的:希腊哲人的学说都来自于城市文明,也就是城邦政治;而诸子百家中,老子孔子墨子的思想,其实也都是城市文明的产物。尔后,在西方罗马的兴起,继承希腊文明遗绪并以罗马的法律约束之;在东方秦国的兴起,由法家一统百家,初步建立律令制的国家。在嗣后的汉代,百家思想依然是律令之外重要的社会纽带和统治基础,故有“外儒内法,济之以道”的说法。这两个律令制的古典帝国,强大、文明而有序,各自维持了长达三四百年的时间,深刻塑造了各自文明的根基,直到今天仍盘踞在集体无意识之中千尺之深。这种光辉而荣耀的“古典时代”,同样也好比中二少年的初步成熟,写下了人类文明最美好的十八岁记忆。

 

杜维明在《现代精神与儒家传统》里说,东西方文明都需要“解经人”的角色,向濒死的古典吹一口气进去,立马就能复活他的生机。来自《圣经》诠释学的阐释学(Hermeneutik)可以和现代精神无缝对接,那么中国的经学传统照样可以重现生机。大家都在轴心时代思想的根系之中,一棵大树枝繁叶茂,另一棵大树怎会无故枯死?只需要再给他一眼活水,他必能再度参天而立。

 

2.老子、孔子与墨子的城市思想

 

上篇札记中,为什么我说孔子墨子思想也是城市文明的产物?其中有许多需要理清的头绪,否则官方历史的单一视角将会遮蔽经典的本相。从黑格尔开始,到马克思再到天朝的历史解释系统里,似乎我国一直是一个广土众民的凝固体,一个扁平而庞大的小农社会千年不变地盘踞在极其广袤的土地上。但只要稍微用心读点史料,便会发现,我国历史一直处在一个活跃的动态之中,换一个思路看问题,一些传统老旧的思想可以立马获得新生。比如现在我就说说老子、孔子、墨子所处的社会到底是个什么形态,又如何影响了他们的思想。

 

杜正胜的《周代城邦》已经有详细的论述,“国”最早指的不是一片广土众民的领地,而只是“城”(或“王城”)而已,“国人”与“野人”就是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区别。后来有了“县”,县就是“悬”,孤悬域外的飞地,是国君派到远方去开辟的新基地。这样,围绕“国”和“县”才有了两个分离的圆,直到这两个圆慢慢扩张彼此联接为止,一个普遍意义上的“国家疆域”才算形成了。但是“县”的领袖因为相对独立于“国”,往往有很大的权力,比如战国早期楚国的很多县侯,都能独当一面;直到战国中期的齐国,靖郭君田婴在薛建城,他儿子孟尝君就发展为一个独立势力,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于是在战国后期就出现了“郡”,郡就是“君之邑”,相当于直接受命于君主的县,由中央派出官僚加以统治,随时可以撤换。这样的“郡”更易控制,而“县”被中央打压,所以最后形成了郡管辖县的“郡县制”。

 

这里花了很大功夫来解析国、郡、县的发展过程,如果读者了解日本历史,立马就会有所顿悟,为什么现在日本县比市大?古代日本县称为国?怎么一个统一的国家可以有六十六国?很简单,国本就是城,直到江户幕府时代还颁布《一国一城令》坚持这个传统。这些城国对于中央政府来说就是“县”。日本因为一直保持封建制度,所以其用名设事,颇有古风。

 

铺垫许久,终于可以进入正题了。春秋和战国早期的国家,其实都是城市国家,杜正胜直接说成“城邦”,是引发大家对于腓尼基城邦、希腊城邦的联想。从英文City-State或德文Stadtstaat看来,“城市国家”“城邦”翻译没有差别,甚至德文的Staat和Stadt更切近于“国即城”的本义。于是我们就明白,那个时代的三位大哲,老子、孔子、墨子,都是城邦哲学家,他们生活的环境,和柏拉图、苏格拉底他们,相差并不甚多。

 

比如老子说“小国寡民”,这时我们就该理解,这个“国”就是城邦。城邦政治学就是西方政治学的基础,把老子的“无为”放到城邦政治学上来理解,立马就可以和亚里士多德等人的学说互通有无了。

 

孔子在《论语》中所想要治理的“国”,从来都是城邦性质的。他从没想过去晋、楚这样的大国去主政,一直在鲁、卫、郑这样的小国徘徊。井上靖《孔子》中认为他的徘徊是欲去晋楚而不能,这样的设想是错误的。从孔子一生行事,很多处都可以看出他的城邦思想。比如孔子主政鲁国时施行“隳三都”,即意图拆毁季孙氏等三卿的都邑,其中心概念就是恢复鲁国的“一国一城”。现代片面地解释成了打击贵族的权力,那为什么早先公山不狃以费城为据点叛乱时,孔子想要前往效力。(《论语.阳货》“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而后来又在“隳三都”中打跑了公山氏,毁了费城,难道孔子是个反复小人吗?非也,孔子欲往费城的意图就是“吾其为东周”,想在那里恢复城邦政治的道统。后来主政鲁国也还是秉持城邦政治的原则,从这点上来看,助费和灭费都是一以贯之的,只不过施政环境不一样了而已。同样,佛肸以中牟城为据点独立于晋国的时候,“佛肸召,子欲往。”(《论语.阳货》)难道孔子是喜欢参加叛乱吗?难道孔子学生记载这些是为了黑老师吗?非也,这仍然是为城邦主政的传统。明白了当时人的想法,才能真正看懂当时人的记录。孔子与弟子们深深地涉入卫国政治,仍是同理,卫国因他特殊的商业优势,应该是春秋战国期间最成功的城邦,也涌现了无数优秀的人才,故而一直存活到战国最后,到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才正式灭亡。

 

以这种城邦政治思想看《墨子》,更能看出新意。《墨子》一书,分为很不相干的几大部分,卷一是墨子的一些散论,卷二到卷九是墨子最核心的“兼爱非攻”等几大命题,卷十和卷十一是最难理解的《墨经》,卷十二到卷十三是论语式的对话录,卷十四到卷十五一变而为军事手册,真是驳杂无比,要如果贯通这些毫不相干的内容呢?答案是:城邦思想。

 

墨子姓不姓墨,为什么叫“子墨子”,有很多的争论。钱穆《先秦诸子系年》有《墨翟非姓墨、墨为刑徒之称考》,认为墨子的姓氏来自于古代的“墨刑”,很有道理。我再增补一条以明其义:《周礼.掌戮》“墨者使守门…宫者使守内”(《汉书.刑法志》类似)。孔子门徒被称为“儒者”,墨子门徒却被称为“墨者”,这两个名称的来历其实都没有明确的解释。当年儒墨并举,既然墨子对应墨者,为什么没有孔者?反叫儒者?关于“儒者”的考证,可以另成文章,但总而言之,这是古已存在的一类人,可能身怀法术(《说文》“儒,柔也,术士之称”),也可能身有残疾(侏儒;《广雅》《荀子》中分别用作愚昧、懦弱之意)。在原始部落中,这两类人本来就是一类人。因为正常男子都要担上打猎劳作的义务,只有残疾者才分配以特殊的义务,如盲法师、盲乐师,这些都是自古就有的。而“墨者”,也是古已有之的特殊职业,前引《周礼》已经言明:墨者,也就是受罪刺面之人,应该安排特殊的职责,就是守城门,这就跟受了宫刑的太监应该去宫里一样。那么,我们看到,《墨子》十四十五两卷军事部分的第一篇,即以《备城门》开宗明义,说明“墨者”的天职,就是:城邦防御者。

 

这样,墨子的行迹都可以同条贯通地解释了,他为了宋的存亡,去劝谏公输般,是城邦思想;墨子曾经仕宋,后被司城子罕设计陷害下狱(曾见钱穆《宋信子罕之计而囚墨翟考》),而这个子罕后来篡夺了宋国成为僭主,可见墨子仍是作为城邦防卫者,而和“司城”起了权力冲突;墨子晚年到楚,却并未出仕楚王,而是效力于鲁阳文君、阳城君这样的“县侯”,活跃于中原,这和孔子如出一辙;他劝说鲁阳文君不要灭郑,并帮助鲁阳文君阻挡韩国,还是城邦守护神一般的存在;最后,他的弟子孟胜,带领墨团半数人员殉难在吴起死后引发的“阳城之难”中,在阳城君已经逃亡的情况下与孤城同死,将这种城邦保护思想发挥到了极致。

 

为什么墨子有如此强的城邦思想?可能是因为他真的受过墨刑而成为上古意义上的“墨者”,也可能因为他本来是儒家学徒,这种城邦政治意识是一脉相承的。如此,我们再看《墨子》的分卷,便一目了然,卷一是墨子早年就学于儒家时候的言论,到卷二至卷九发展为他自己的经典论题,把守护城邦的思想升华为“兼爱非攻”,其他如尚贤上同、节用节葬、天志明鬼等,都可以在城邦政治学的语境下理解,而不该在大型国家的层面上理解,比如“上同”绝不是无条件的服从于上级,而是在城邦生活的语境下,和尚贤(贤人政治,甚至是哲人政治)、天志(上同于天)等理念相互勾连在一起的。《墨经》部分,是用于城邦哲学辩论之中的实用手册,这点和希腊哲学的辩论传统类似,而后面仿《论语》的部分,也和希腊哲学的谈话体形式相同,这些都是借当时城邦生活的实用,以传达自己学派的思想。最后两卷的守城篇章,更是墨者的军事义务。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墨者”作为一个流动的军事宗教组织,在城市生活中的全貌:他们对所到的城市负有军事防卫的义务,由此也享受市民生活的权力,日常可以谈辩讲学,也有固定的宗教生活、组织生活,是井井有条的教团。这样一来,《墨子》全书从内篇到外篇,从理论到实用,就条理异常分明了。

 

战国时代,城邦逐渐沦亡,变为大国争霸。时移世易,后学不能理解当年哲人生存的环境,是以和他们提出的理论就隔了一层。今天我勉为其难,尝试揭开这条隐线,盼有知音能与我共研古典,做那可以向经典吹一口生气的“解经人”。

 

3. 古典世界城邦一般研究

 


我自己涂鸦了一幅极不考究的地图,大致揭示轴心时代北纬45度至25度之间的文明区域,其中囊括了四大文明古国,也包含了日后的四大古典帝国。然而最有趣的课题,是这个区域中的共性:城邦(城市国家)。人类早期的聚落慢慢壮大成为城市,最早的“国家”(如果有这个概念的话)也只能是城市,比如中文中的“國”本来指的就是城,而城外就是“野”。

 

然而由于农业耕地的有限、城邦政治的不稳定性,城邦发展到一定程度,只能通过“殖民”的方法,消解内部危机。(参见Finley《古代世界的政治》p.77)也就是说,把部分居民派到或赶到更遥远的地方去另建一个根据地,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新的城邦。如果以每个城市为中心画一个圆的话,这个新城邦必然在旧城邦影响力所及的“大圆”之外,重新开创一个圆点和其“小圆”,慢慢再繁衍生息,扩大规模,直到后来自己也达到饱和,开始孵化更多的“小圆”。如此循环往复,渐渐塞满北纬45度至25度之间的宜居地带,随后早期“殖民”的浪潮消退,代之以城市国家之间的资源争夺、边界冲突,甚至是大规模、旷日持久的战争。在希腊罗马文明的鼎盛时期,这种战争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检索雅典、斯巴达、罗马等城市的历史很少有哪一年不在作战(参见Finley《古代世界的政治》p.24),春秋时代的中国也是同样(春秋、战国战争性质的研究参见赵鼎新《东周战争与儒法国家的诞生》)。“战争”代替“殖民”,成为消解城市内部危机、处理剩余人口的最主要方法。由此也诞生一种成熟的贵族文化和战士文化,在希腊罗马,贵族就是战士,在中国文士、武士不分家。一边是持续不断的危机和冲突,一边是自我标榜、不懈追求的贵族和战士,两相刺激之下,精彩的轴心时代思想发轫于斯。不论在希腊哲人、印度沙门还是中国诸子那里,我们都可以找到类似的文化背景。但同时,城市国家的思想渐渐隐退,转化为领土国家的意识形态,在西方是希腊-罗马的变化,在东方是春秋-战国的演进。最后,从公元前3世纪开始,整个文明区域由几股大的统一力量,慢慢把其他势力兼并,形成了相对稳定的四大帝国结构。

 

是的,这个理想的解释模型,甚至可以用《文明5》的游戏过程来展示(建立第一座城市--开发粮食--人口趋于饱和--生产移民--城市三格之外另辟据点--圈地:继续开发奢侈品解决满意度问题;同时控制人口--很快国与国之间开始接壤、争地--发动战争--提高科技、生产力以应付更大规模的战争--灭亡对手或者被灭)。我尤其钟爱沿着河流、湖泊或海洋慢慢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电脑则胡乱铺城、大肆扩张,然而大家都是遵循着某种算法在推演最优化的路线,以期在解决内政问题的同时发展和解放生产力。那么,是否能在古典时代的真实历史中,也找到类似的共性逻辑呢?

 

比如古典城市人口的上限大概是多少?拓殖外地建立新城的平均距离是多少?新城市又要多久时间达到饱和?(常玩《文明5》神标盘古的玩家,可以老练地推出电脑在多少回合内达到什么样的水平,不管地图多么随机、电脑多么乱铺,其发展的大体节奏是可以把握的。)如果,(根据韦公的提示),把以上几个数据的平均值找到,便很快可以建立一套数学模型,计算出北纬45度至25度之间固定的土地范围之内(仅指宜居的),需要多少年、建立多少个城市、养活多少人口,可以把这片区域塞满。再把这样的数学模型代入罗马史或中国史验算,我们会得到大历史脉动的节奏,从而更清楚地看到古典帝国形成的一般规律。

 

在这种粗疏的构想之中,数学模型是相对简单的一环,前期的理论准备和数据采集才是难点。比如:你凭什么认为中国春秋时期的国家是城邦?春秋诸国的形成过程都隐没在西周史的黑暗中,在“战争”这一阶段之前的“殖民浪潮”是很难证实的。(而“大希腊”的建立史则可以总结出很明晰的年表)

 

所以,在这一大课题之下,有无数的子课题等待解决。以下,仅纲领性地列出一些,等待日后慢慢完善:

 

--苏美尔及其他两河流域城邦、埃及古王国、印度摩亨佐达罗时代、十六国时代城市发展的简单模型:因为史料的相对匮乏,数值和年代只能做最简单的估算

 

--希腊城邦扩张的一般模型:罗马和斯巴达则属于征服型国家(参见Finley《古代世界的政治》)

 

--西周的殖民史研究:牵涉到夏商史的再讨论-夏和商都是城市国家联盟的首领,而非统一的领土国家;周是通过逐步的殖民--封建取代了商的地位的,牧野之战只是一个分水岭;吴太伯和汉阳诸姬的研究--西周在南方的殖民扩张;晋国和燕国早期史的研究--西周在北方的殖民扩张;宋、鲁对殷的遗民的处置;齐国姜/吕姓氏族与中央政权的关系

 

--春秋几个重要城市国家历史的研究卫国史(卫国的工匠暴动和国人暴动,卫国和邯郸的特殊关系,孔门众人和卫国政治);郑国史宋国史;齐国的五都分权体制;重耳和孔子对中原城邦的周游。(这是基于杜正胜《周代城邦》所展开的课题,也是最有趣的观察角度。)

 

--早期西域史的探索:史料极度匮乏,大概只能向《希罗多德历史》甚至《穆天子传》这样可靠性很低的作品求助了。

 

当然,我们也可以不要搞的那么学术。幻想战国时代末期,整个文明世界倾向于兼并统一,城邦时代的垂暮。这个时候一个钱财大把、武功高强的少年,从东海之滨的齐国,经即墨-临淄-濮阳-邯郸-咸阳走出中国,过义渠,穿西域,抵达绝域亚历山德里亚(Alexandria Eschate,亚历山大东征的最远端),然后遍游苏萨、巴比伦、耶路撒冷、推罗、罗德岛、雅典、科林斯、孟菲斯、迦太基、罗马,最后到达汉尼拔在伊比利亚半岛最南端的军事据点:加的斯,在赫拉克勒斯石柱(直布罗陀巨岩)写下:俺老孙到此一游。这一路上他描述各处的历史传说和风土人情,岂不就是一个古典版的《看不见的城市》吗,顺道不也写尽了轴心时代的城邦史吗?

 

 

4.三世纪危机和宗教时代

 

这几篇短札的目的,是介绍和拓展一些基础概念,以便更好地归纳世界史。“轴心时代”和古典帝国,从公元前8世纪开始构造伟大的思想,同时文明人类也不断开疆拓土,在北纬25-45度之间的欧亚非三洲大陆上,建立起了数个并立分流的、又彼此接续不断的文明体(尤其北纬30度被称为贯穿文明古国的纬线)。亚历山大的东征,兵锋直达内亚。希腊化风格通过犍陀罗艺术影响佛教造像,并在数个世纪后仍然流布于远东世界。张骞出使西域,甘英已可以眺望西海。甚至公元166年,汉朝官方记载了大秦王安敦(罗马皇帝马可.奥略留)使节的来访。已有不少学者致力于丝绸之路商业对于汉朝、罗马政治的影响,更或两汉对匈奴的打击如何通过“多米诺效应”造成了民族大迁徙等等。总之,我们已经可以将这些古典文明当做一个联动的整体来讨论。

 

然而在公元三世纪,这个文明整体出现了巨大的危机,古典四大帝国中的三个:汉朝(公元前202-公元220)、安息帝国(公元前247-公元224)和贵霜帝国(继承了希腊化的巴克特里亚,三世纪中叶衰亡)宣告灭亡。但是“三世纪危机”这个概念,却首提自罗马史,因为同时的罗马帝国,也经历了深刻的危机动荡,导致了漫长的死亡,大趋势和东方帝国是一样的。

 

因为中国在汉朝灭亡之后,又经历过西晋的短暂统一,最终才被蛮族占据进入黑暗时代,所以这里我将汉朝以至于西晋统称中华的“第一帝国”。拿这个“第一帝国”和罗马帝国来比较,相似性异常惊人。这两个帝国崩溃的内因,都是轴心时代原有的传统逐渐失效,社会失序,地方势力(军阀或世族)崛起;外因则都是内部空虚导致大批外部无产者涌入(“五胡乱华”和“民族大迁徙”)。而两大帝国渐渐解体的进程也非常一致:

 

在罗马,内部的动荡于四凯撒之年开始已经露出端倪(69年),公元三世纪终于表现为军阀斗争和帝国的分裂(235-284年“士兵国王”时期),这一时期,既有高卢帝国之主波斯图穆斯(Postumus,?-269)这样保护地方安危的自治势力,也有奥勒良皇帝(Aurelianus,214-275)、戴克里先皇帝(250-312)一类谋求帝国重新统一的英雄人物。虽然他们各有事功,但是力难回天。老帝国夕阳迟暮,不得分割而治,如此日消月割,在最后的荣光(君士坦丁大帝,272-337)之后,亡于更强更猛的蛮族入侵狂潮。

 

在中国,汉朝完成了对旧诸侯势力的溶解,但日益面临世族崛起的挑战。经过王莽的篡权(8-23年),刘秀拨乱反正,建立了向世族妥协的东汉。但政治仍日益恶化,帝国矛盾无法弥合,终于爆发了宦官、军阀、农民起义等一连串的乱政,变为三足鼎立之局(220-280年“三国”时期,广义自184年始)。这一时期也是人物辈出,如孙权(182-252)自保一方偏安割据,如诸葛亮(181-234)力图恢复老帝国传统,又如曹操曹丕父子(155-220,187-226)

用新制度重构帝国。但种种尝试都以失败告终,晋武帝司马炎(236-290)算是结束三世纪危机之人,但他身后又起八王之乱,西晋亦亡于蛮族大举入侵的“永嘉之乱”。

 

总结下来,双方都经历了分裂-重组-灭亡的过程,经过一系列的曲折挣扎,最终被蛮族摧毁,沦入黑暗时代。从这个角度上看来,《三国演义》这一故事的蓝本,有其深刻的悲剧性源头,即整个古典文明在三世纪遭遇的动荡,等于西方的《罗马帝国衰亡史》。诸葛亮等人的宿命,就是这种古典帝国迟暮时代,有识之士欲挽狂澜却难敌天命的悲凉。若那一代人,往后看看整个世界公元四至六世纪漫长的黑暗,只能悲愤垂泪苦无语了。

 

然而,黑暗时代其实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黑暗。如果把“轴心思想”比作少年的初步成熟,“黑暗时代”可以说是少年遭遇现实危机之后的一次内心反省,他变得内向、偏激、躁动不安,却为以后的爆发积蓄着能量。三世纪危机之后,是一个宗教的时代,又被称为“轴心思想的第二次突破”。

 

在罗马帝国和汉帝国晚期,随着旧传统的崩解,新的信仰开始流行。希腊-拉丁文明被基督教信仰取代,东方儒法国家被佛教征服。这两种信仰本身就在轴心思想里有极深的根系,在黑暗时代更是大行其道,全面接管了思想世界。当然你可以解说为黑暗时代文明倒退之后,迷信和蒙昧压倒了古典的理性,甚至因为野蛮人的智商接受不了复杂的哲学思辨,宗教才会得势。但这种制度化了的新型宗教,远非一般迷信和原始宗教所能比拟。他们带来一种真正的和社会生活相结合的信仰,对东西方的影响比古典文明还要深刻许多。在世俗政府全面遭遇失败的情况下,他们却是处处凯歌,构建了中古独有的社会形态,甚至一度凌驾于国家权力之上。与此同时,道教、摩尼教、祆教等其他宗教也纷纷萌动,在这个宗教空前活跃的基础之上,也就此诞生了精神内核最为强大而持久的伊斯兰教。

 

 

公元七世纪才诞生的伊斯兰教一出生就表现出爆炸性的力量,就此也成为基督教世界的千年劲敌。直到今天虽然伊斯兰世界在科学技术的层面上落后西方,但他精神本源上和西方的分庭抗礼,表现在生活与思想的方方面面,不可能被消解,在21世纪看来,仍有强大不可估量的生命力。虽然自命为“文明进步”的人类不愿意去理解,但如果不用“发展、进化”的视角来看文明的进程,一切都很好接受:你心中默认了一个方向是正确的发展方向,可历史的逻辑并不然。每当人们感慨礼崩乐坏、世道不古的时候,历史往往别开生面,超越人们的喜恶评断。我们必须承认,任何发展方向都有他的道理,也不会总在高速地前进中,反而如汤因比所说,“停滞、衰亡”才是常态。一个方向的发展对另一个方向可能却是倒退,逼迫不愿“进化”的人强行“进化”,可能有历史变迁的必然性,但绝不占据什么道德上的高点。

 

 

3世纪到9世纪间广为流布的几大宗教,不管在你的眼中看来“落后”与否,都深刻影响了世界文明的进程,即便从理性主义、科学主义发展的脉络上来看,他们也是贡献良多、不可或缺的。往往是对上帝的崇拜,促进了启蒙思想和科学理念的诞生;新教伦理对资本主义精神的塑造亦毋庸赘述。所以,伊斯兰教的大爆发、基督教在西欧的巩固、佛教道教在中古中国的鼎盛,其重要性不亚于“轴心时代”。这种宗教的繁荣,亦造就了唐代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的丰富,儒道佛传统三教和三夷教(基督教景教、摩尼教、祆教,同时也存在伊斯兰教)构建了整个社会的政治经济基础。从今天看来,唐代是一个商业和文学鼎盛的文明,哲学思想性上似乎有所欠缺,但其实若以宗教时代的观点来理解,则是空前的昌明之国。《西游记》这一故事的蓝本,要在这个大的“宗教时代”的历史背景下去看,才具有全世界范围的意义。

 

(在西欧和东亚之间的西亚、南亚世界:萨珊波斯在安息和贵霜衰落后兴起,却亡于伊斯兰爆发,此后西亚都进入伊斯兰世界。而南亚一直相对独立,发展节奏似乎比北方世界的历史主轴要缓慢。11世纪开始被伊斯兰世界渗透,而传统的印度教-佛教文明依旧保持缓进,直到今天在南亚、东南亚仍呈现出一种伊斯兰与印度教-佛教各自顽强存在的态势。)

 

5.宗教世界的三条道路

 

我已经写过不少关于城邦-古典帝国的发展进程,古典帝国的崩解也在论“三世纪危机”的小札中大致总结了。但是这都是从社会上层的角度去看,其实从下层看来,又别有一股力量,接过古典世界的旗帜,深刻构建了古典之后至今的世界,这就是宗教的力量。

 

宗教自蛮荒时代便以迷信、神话和多神信仰等形式存在,但这里特指的是有强大组织形式的宗教。在轴心思想的诸多流派中,有的直接构成了日后的几大宗教(希伯来士师、释迦摩尼、琐罗亚斯德等),有的宗教性较强却发展成了秘密社团(毕达哥拉斯、墨子等,儒家也有这个倾向),有的则强调辩证而远离宗教(希腊哲学,道家起初宗教组织性也不强)。这些思想,在古典帝国时代经历了各自的起落,或被扼杀,或被接受。历来强调的,总是统治者主观选择了某些学说作为统治手段,似乎帝国统治者本身创造了历史。这就遮蔽了“宗教”自己发展的脉络。

殊不知古典帝国的通性,就是完成了上层的城邦社会/贵族社会的统一,下层的治理是无力的,全靠民间自己的传统和信仰。而这种传统,很大部分是靠宗教自己传播完成的,只有他在“原生态”的系统中胜出,才可能冒出头来被统治者所接纳。

 

比如儒家的胜出,不是由董仲舒一人提出“罢黜百家”就突然完成了的。从诞生之初,他就打破传统提供一种面向下层民众的教化(“有教无类”),经过历代儒师的传播,成为了与墨家两分天下的“显学”。墨家在战国晚期更依附于秦国国家机器,按理说应该能盖过儒家,但是他自己那种秘密社团性质的组织在下层不利于传播,且隐隐对国家组织形成威胁,是以秦朝统一天下之后,墨家便突然销声匿迹,儒家则挺过了统治者的清洗(焚书坑儒)和漠视(刘邦)。余英时关于西汉儒家在民间的传播,有很鞭辟入里的论述,在《汉代循吏与文化传播》中他讲到:“移风易俗”绝不是一句空话,这就是当时儒家利用官方职务所进行的准传教活动,甚至不惜因此和帝王发生冲突,以身试法而死(韩延寿等的事例)。在这种努力下,地方门阀渐渐放弃了侠的传统(墨学),而接受了士的传统(儒学),“游侠的儒士化”(折节读书)由下而上改变了社会风气,而使统治者不得不接受。这种深入研究冲击了“统治者扶持”论的刻板印象,让我们感受到儒家作为一种准“宗教”力量,在民间奋力成长的过程。

 

不消说,基督教的成长过程更充满了艰辛,在中东和罗马有着无数的对手。一种描述是:基督教抓住了日耳曼系族裔的人口,才在古典晚期日益崩坏的罗马帝国站稳了脚跟,击败了当时也很受皇帝支持的波斯密特拉信仰(密特拉和弥勒同源)。同样还有婆罗门教和佛教在印度的争斗,虽然佛教也受到很多国王的支持,但是婆罗门教也同时进化(印度教),最终依靠强大的传统力量打败了佛教,把他从自己的故乡清洗出去。这些,都可以看出非国家组织在下层的奋战。

 

于是我们可以看到,在古典世界崩解之后,也就是所谓的“黑暗时代”“轴心思想二次迸发时期”,宗教作为强大的民间组织,普遍出现在文明世界中。这时候遍地都是野蛮与文明杂处,传统国家无存,山河支离破碎。残存的古典城市继续坚持其传统,乡野之间的人民或以武力自保,或追随宗教组织遁世,外部无产者最先接受的是宗教,然后才是古典文明的其余部分,于是,宗教引导了文明与野蛮的融合与重构。可以说,中古世界的历史,不应该是国家史,而应该是宗教史。

 

这个视角有什么意义?让我们穿过层层历史之幕,大胆放眼千年,瞬间便有了领悟。国家崩坏、宗教救世,在公元四世纪到七世纪,可谓全球皆然。但是这之后,不同文明的解决手段则大相径庭。中国在经历了魏晋南北朝的“中古世界”之后,由隋唐帝国重新统一,并且以儒教+科举制度的强势组合,开创了新的“四民社会”(农、工、商可以依靠读书中举来转化为士)。宗教界虽然在唐朝依然鼎盛,但总体被隔离在“四民社会”之外,自生自灭。所以到今天,宗教的力量在社会中几乎无存。中间经历宋朝儒家的改革(第二轮的“传教”)、明朝有意的消解(明朝开国团体,宗教属性非常复杂,但他利用儒学合法化自身地位,因此遮蔽了本来面目),又有天朝的唯物主义思想灌输,中国成为“去宗教化”最彻底的国家,相应地,国家机器的力量也最为稳定而强大。

 

欧洲经过了漫长的中世纪,并没有出现第二帝国来重建罗马的荣耀。教权与皇权一直处在激烈的争斗之中,中间复杂的消长过程和相互利用,在此略过。直到15世纪之后,“绝对主义”作为一种新的脉络,渐渐开始统合欧陆上的各种力量,步步向近代国家迈进,然后又经过无数变化,最终奔向大众民主,其过程可参见《欧洲文明史》《十九世纪三部曲》等书,写出来就是一整部欧洲史。言而总之,就是在不统一的情况下,渐渐组成公民社会,把宗教的力量内化。直到今天,其仍然扮演一股重要的政治力量,只是不再和“国家机器”冲突对立了。宗教与国家并存于公民社会,按照基佐的阐述模式,就有种百川汇海、万折必东的感觉。

 

阿拉伯世界和印度,则呈现出另一种极端的景象:宗教引领国家前进,宗教力量始终盘踞在国家机器最上层,而其教条与传统,一直深入社会最底层。哪怕是印度社会在被英国殖民几百年之后,上层实现了表面上的近代化和民主,种姓制度却是不动如山,仍然牢牢地把住下层。宗教势力本就是自下而上的,如此则源头活水、连绵不绝。阿拉伯世界的情况我不太了解,但他们的移民所到之处,仍然保持着极为强势的宗教传统,也可见得力量之强大。而阿拉伯国家的西化改革,成效甚微,1979年霍梅尼推翻巴列维王朝,在西方的角度上看是倒行逆施,但在阿拉伯世界的基础上看来,似乎政教合一才是顺理成章的。如此我们可以总结:阿拉伯世界和印度,从中古发展而来,几乎没有开始建立“近代国家”的进程,宗教的势力凌驾于国家之上,至今仍牢不可破。

 

中国、欧洲、阿拉伯/印度,正形成了一个宗教与国家关系演进的光谱。由此,他们各自的历史逻辑不同,思维方式也大相径庭。到今天,这种差异性也未消解。甚至可以说,在“后现代”时期,各国的科技水平都追了上来,不复存在19世纪那种强势输入的情况,那么这个时候,大家又恢复到前近代那种态势:各自依照惯性发展,自我感觉良好,不会为外人所动。今天,西方社会想消化伊斯兰移民,已经成了老大难问题。中国想要实现西方的公民社会,似乎也举步维艰。这种差异性,其实就是中古时代以来的历史惯性。全球化的是商品和技术,逆全球化的是宗教、社会形态和此中形成的根深蒂固的价值观。

 

(在这种粗线条的分析中,英国以及他开创的一系列国家:美、加、澳。和英国位置相似的日本。以及我完全不了解的印尼,都处在这次观察的死角中,未能归纳总结。把印度和阿拉伯世界合说,可能有点不顾教义之别而失于笼统。但单论北纬45度至25度之间的大陆文明,这种演进光谱和发展脉络似乎是清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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